■游宇明

  我是20世纪60年代出生的人，用句时髦的话叫“６０后”，但我听到学术界流行的“我不同意你说的话，但坚决捍卫你说话的权利”这句话，似乎是在20世纪９０年代。也不是我有意不去了解，而是周围的人、以前所读的书闭口不谈这个。最近看了一些有关前辈学人的书籍，方知许多老学人其实早就是这种“新观念”的实践者，他们的胸襟让你无法不生出深深的感动。

  钱理群先生的《论北大》（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２００８年１０月版）一书谈到王瑶先生与其弟子凌宇的一次冲突。王瑶先生是中国现代文学学科的创始人之一，堪称这个领域的泰斗。他的研究生凌宇非常推崇沈从文，认为沈从文是中国现代文学的第一人，而王瑶先生则认为沈从文是一个有特点的作家，是名家，而不是大家，师生的学术观点有很大分歧。凌宇的毕业论文不是王先生指导的，王瑶先生在答辩的头一天才看了凌宇的论文，当然很不满意，认为问题很多。答辩一开始，王瑶先生就说：“我不同意你这个论文。”然后说了大堆论文的问题，凌宇就面红耳赤地和王先生争，争到后来，变成了吵。吵了半天，王先生冷静下来了，想了想还是同意他吧，于是全票通过。后来，凌宇成了湖南师范大学教授、学界公认的沈从文研究权威。

  比王瑶更老的学人吴宓也同样展示了一个学人的非凡气度。吴宓的学生钱钟书出身于书香门第，从小非常聪明，年轻时不免有些恃才傲物。吕麦一篇文章介绍：１９２９年，钱钟书考入清华大学外文系，成为吴宓的门生。钱钟书上课从不记笔记，边听课边干别的事，学业成绩却非常优异。钱钟书即将大学毕业时，校长冯友兰告知他，清华将破格录取他为研究生，钱钟书一口回绝说：“整个清华，叶公超太懒，吴宓太笨，陈福田太俗！没有一个教授有资格充当钱某人的导师！”有人将这话转告吴宓，吴宓笑着说：“Ｍｒ．Ｑｉａｎ的狂，并非孔雀亮屏般的个体炫耀，只是文人骨子里的一种高尚的傲慢，这没啥。”１９３７年，钱钟书留学海外，得知吴宓准备和情人毛彦文举行婚礼，于是在国内某知名大报上发表一篇文章，调侃老师的新娘为“Ｓｕｐｅｒａｎｎｕａｔｅｄ ｃｏｑｕｅｔｔｅ”（徐娘半老，风韵犹存—卖弄风情的大龄女人），吴宓也没有计较。１９４０年春，钱钟书学成回国，清华大学打算聘他任教，时任外文系主任的陈福田、叶公超竭力反对。吴宓得知此事后，为钱钟书鸣不平，四处奔走，无果。后来，陈福田请吴宓吃饭，吴宓特意叫上陈寅恪做说客，要求清华大学外文系聘请钱钟书。经过一番努力，此事大功告成。任教两年后，钱钟书和同事相处不睦，辞职赴湖南蓝田的国立师范学院任教，吴宓非常惋惜。

  自己招收的研究生学术观点与自己南辕北辙，答辩时又不“虚心”，居然敢跟自己争吵，换上现在某些人很可能给学生来个下马威，不让其论文通过。然而，王瑶先生宽容了弟子的“不懂事”，给不同的学术观念留了一条生路。年轻的钱钟书做事比较离谱，一般人很难容忍，假若吴宓在清华大学外文系是否聘请钱钟书的问题上保持沉默，绝对不会有人指责他。然而，吴宓却能超越个人恩怨，为自己的学生争取事业的舞台。钱钟书晚年也意识到自己年轻时对老师的刻薄和不敬，曾经真诚地表示悔意。

  仔细想来，王瑶和吴宓能对自己的学生这样宽容，主要是因为他们爱才。人总是有缺点的，宽容缺点，有时也就为人才的优点打开了通道。学人与学阀的区别在于：学阀是靠地位和权力混日子的，学人却是靠学问和人格立足；学阀永远唯我独尊，听不得任何不同意见，学人却能做到“我不同意你说的话，但坚决捍卫你说话的权利”。王瑶和吴宓有资格成为学阀，但他们不屑于这样做。王瑶、吴宓两位老学人宽待学生，也与他们对学术的理性认识有关。王瑶曾经对他的另一个学生钱理群说过这样一段话：“我跟你说，将来在学术史上，我和你是站在同等地位上的。后人评价我和你，不会因为我是你的老师，就说我一定比你强。但也不会因为你比我年轻，就一定说你比我好。后人评价我俩，会完全根据我们的学术著作所达到的实际学术水平，作出科学的、公正的学术评价”。吴宓先生是否说过类似的话我不知道，但我相信他一定也有类似的理念。

  一个学者学问高深让人钦佩，人格伟岸更令人尊敬。